1911年9月,刚满18岁的毛泽东踌躇满志地来到湖南长沙求学。对于这个天资聪颖、勤奋好学,又初步接触了新思潮的年轻人来说,繁华的省会长沙就像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,可供真正的千里马随心所欲纵横驰骋。然而,他的求学之路却并没有意料之中那般一帆风顺。
同年10月,武汉革命军扛起了反清的大旗,武昌起义的枪声宣告着辛亥革命的爆发,很快,全国各地的义军也纷纷响应。
一天,学校来了一位热情洋溢的革命党人做演讲,他站在高台上,对着台下的万千学子振臂高呼:辛亥年是神圣的一年!这是一个新的纪元!
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,刚刚踏入校门的毛泽东听得热血沸腾,当即决定响应孙中山的号召,弃笔从戎,参军入伍。仅仅五天后,他就真的加入了湖南新军。
冬去春来,很快孙中山和袁世凯达成了合议。南京政府解散,袁世凯独揽大权,对峙双方形成了理论上的和解,大批革命党人遭到抓捕、杀害。
涉世不深的毛泽东认为大革命结束了,便退伍回到学校继续求学。满打满算下来,前后只当了半年的兵,但这段经历对他来说,无疑是意义非凡的:不仅使他学习到基本的军队作战理论,养成了终身尚武锻炼的好习惯,更在这位年轻的革命家心中埋下了一条深刻的认知:武装军队是政权稳定的关键因素。
毛泽东
在当时,社会上的教育风气相当混乱。随着战争气息日益浓厚以及新思潮的涌入,传统旧学受到越来越多的非议,科举制度早在1905年即遭废除.
因此大部分人都坚信,只读四书五经的人不会再有什么大前途,一所所新式学校开始悄然出现。
但是从这些学校出来的毕业生,整个社会对他们的定位还是相当模糊,找不到安置他们的最佳方案。
在这样的大环境下,纵然是伟人,也难免对自己的前途方向感到迷茫,更多是跟着报纸上的招生广告随波逐流碰运气。
毛泽东先是在一所警政学校报了名,就在入学考试之前,突然看到一所肥皂制造专科学校的广告,临时改变了主意。
这所学校不仅不收学费、包吃包住,甚至还会发给补贴,这些条件本身就足够吸引人了,后面又说制造肥皂是真正的“实业救国”,可以造福社会、利国利民。
20世纪初,“实业救国论”在中国尤其是上层人物中风行一时,这也与立志救国的青年毛泽东不谋而合。
毛泽东动心了,决心做一名肥皂制造专家,并在这里缴了1元钱的报名费。虽则肥皂专家的夙愿后来一直没有实现,但毛泽东对化学及轻工业的兴趣却未尝消减,晚年视察国家工业部门的时候,还能熟练地写出硫酸的分子式。
制作肥皂
经朋友介绍,毛泽东很快注意到另一则法政学堂的广告。上面许诺,学期三年内授完所有法律课程,且毕业后立马就能当官,包分配。
对未来充满向往的毛泽东兴致勃勃,专门往家里写信要学费,信上还描述了一番当法官的光明前景。但显然,这个想法绝不会得到那位老顽固父亲的首肯。
后来,他又来到一所高级商业学校学习,但仅仅学了一个月就退学了,原因是里面大部分课程都是用英语教授的。
虽然在私塾和东山高小读书期间,他都接触过英文课,但这种全语境的课堂,对于毛泽东来说还是如听天书。
一番折腾下来,他做出了自学的决定。在接下来的半年里,他每天都会到长沙省立第一中学的图书馆,起早贪黑地阅读严复翻译的各类西方著作,以及世界各国的历史地理。
这个时期的毛泽东感到充实而幸福,也是他知识和见识突飞猛进的一段日子。在这里,他不仅第一次见到了世界地图的模样,还吸收了西方自由主义的代表思想,从达尔文、穆勒,到卢梭、斯宾塞,未来的巨子正如饥似渴地默默汲取着养分。
然而好景不长,很快父亲得知了他的近况,宣布不再支持他这种漫无目的的学习方式,要求他认真考虑自己的前途。
终于,毛泽东确定了教书育人的志向,并于1913年春考入长沙省立第一师范,开始了正儿八经的深造之旅。
1918 年3月,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第八班合影。四排右二为毛泽东
至1918年春毕业,他在第一师范一共度过了5年的时光。在这5年里,他不但广泛系统地学习了古今中外的主流思想,还结识了一批日后的革命同志。
更重要的是,从一个充满书生气的中学生,到一名真正的职业革命家,毛泽东在这5年里完成了华丽的蜕变。从这个层面上说,这5年对于毛泽东一生的重要程度是不言而喻的。
长沙省立第一师范,是今天湖南第一师范学院的前身,但在当时,它还只是一所公认的中等教育机构。所以严格意义上讲,毛泽东从未上过大学。
但是,第一师范从办学标准到师资力量,放眼整个湖南都是一等一的水平,故而就其所学而论,和进入一所省立大学并没有太大区别。在这里,毛泽东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两位恩师——袁吉六和杨昌济。
袁吉六,祖籍湘西,文史巨擘,清末拔贡生(相当于公务员保送生),因病无法进京会试,后留乡开设学馆授徒。因其腮胡茂盛,人送外号“袁大胡子”。
1913年,毛泽东考入第一师范的同一年,袁吉六也来此任教,在第八班教授国文。
袁大胡子对毛泽东这个学生非常器重,时常找他谈话,赞其文采斐然,“有孔融之笔”。
时不时还会给他开个小灶,单独讲解唐宋八大家的文章,谈古论今,津津乐道。对于自己的藏书,袁大胡子珍惜备至,从不轻易借人,唯独毛泽东来借阅,他却总是十分乐意。
有一段时间,康有为和梁启超的时政文章特别流行,学生们写作文的时候,纷纷模仿他们的文风,其中就有毛泽东。上课时袁大胡子批评大家,“写作文要务本,不能盲目跟风,学个四不像。康梁大家的风格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,生搬硬套实不足取。只要平时多读多写、多想多问,自然熟能生巧、下笔有神。”
袁吉六
课下,袁大胡子专门找来毛泽东谈话,调侃他模仿的梁启超半通不通,看上去像新闻记者写出来的,要改变文风,多钻研韩愈的文章,争取把古文体搞透彻。
毛泽东听了,非常受教。多年后回忆此事,他笑着对美国记者埃德加·斯诺说:“多亏了袁大胡子,今天必要的时候我还能写得出一篇过得去的文言文。”
1915年上学期,教育局开始增收各种名目的学杂费,引得学生们非常不满,后来竟发展成驱逐校长张干的罢课运动,“领袖”之一的毛泽东还署名起草了一份反对张干的传单到处印发。
风波平息后,张干秋后算账,要开除毛泽东。袁大胡子极力反对,告诉大家:“挽天下危亡者,必期斯人也。”张校长也只得作罢,不再追究。从此,毛泽东对袁大胡子愈发感激和敬重。
袁大胡子在教学之余,也热衷于著书立说,著有《文字源流》《书法必览》等,甚至64岁临终之前,还在忙着筹备《说文初义草》的撰写工作。
半个世纪之后,毛主席在中南海宴请章士钊和郭沫若,席间谈及袁老,用一副对联总结他的一生:“此老通古今文史,斯人教天下英才。”用这两句话纪念袁大胡子,真是再恰当不过了。
如果说袁吉六是毛泽东古文学的导师,那么杨昌济则是将他带入新思想殿堂的指路人。杨昌济是长沙本地人,岳麓书院求学期间非常崇拜谭嗣同,为了就近求教,特地加入维新组织“南学会”。
然而戊戌变法失败后,杨昌济深感科举功名无用,心灰意冷绝意仕途,以开设学堂度日。
恰在这个时候,好友杨毓麟从日本寄来书信,邀他到日本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。很快,杨昌济远涉重洋,先后在日本、英国、德国、瑞士留学考察近十年。
杨昌济
1913年一回到长沙,这位学贯中西正儿八经的“海归”就受到湖南督军谭延闿的高度重视,想让他出任省教育司司长。没想到他婉言推辞,到第一师范当了一名普通的教员,教授伦理学、心理学和教育学课程。
有人问他为何如此,他回答道:“从政治上求变,是自上而下的改革;从教育上求变,是自下而上的革命。改革成效快,却容易半途而废;革命成效慢,但是能够持久。我选择从教育开始。”为了表明心志,他特地写了一副对联挂在教室里:
“自闭桃源称太古,欲栽大木柱长天。”
杨昌济只教高年级,所以直到1915年,毛泽东才成为他的学生。远洋留学的经历,使这位导师站上了中国接受西方新思潮的风口。在探索宇宙、社会、人生等哲学问题上,毛泽东从他那里获益匪浅。
受到杨昌济的影响,毛泽东养成了杂取百家、融贯中西的读书习惯,广泛涉猎政治、经济、历史、哲学、科技、宗教等十几个领域,这一点从今天保存在中南海故居的十万册藏书中,仍可窥见一斑。
杨昌济在中国近代学术思想上具有重要地位,在教育学上表现得尤为突出。
在第一师范,他借鉴英德等西欧国家先进的教育理论,创造性地提出“德智体美”全面发展的培养模式。这一模式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在沿用。
1915年,距离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还有4年的时间,但中国知识界的酝酿工作却早已铺陈开来。
进步的知识分子大致分为两派:激进派以谭嗣同、陈独秀为代表,认为只有“德先生”和“赛先生”才能救中国,主张“全盘西化”。
青年毛泽东
只要能够免遭亡国厄运,哪怕抛弃传统国粹也在所不惜,誓将过去的愚昧野蛮一扫而光,成立一个全新的西方式国家;保守派则更强调,如何使西方的某些东西适用于中国。
在这个问题上,杨昌济表现出难得的冷静和理智,有自己独到的看法。
他一方面鼓励所有的学生看《新青年》,另一方面也不放弃研究十二世纪的程朱理学;一方面倡导学习西方的思想制度,另一方面又告诫学生不要忘记中华民族的精神遗产。
还没进入第一师范之前,杨昌济在《公言》杂志上发表过一篇《劝学篇》,明确体现了他的教学精神。
里面有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:每个人有他的个性,每个国家也有它的民族精神。一个国家的文明,无法拆卸下来再原样移植到另一个国家身上,国家和人一样,都是有机的个体,拆卸下来就死了。在对待中西文化的态度上,他曾这样教导毛泽东:
“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,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,要占半壁的地位。”
毛泽东对这位平易近人、诲人不倦的导师十分尊敬,课余常与好友一道去杨家请教、谈心。杨昌济对这位好学上进的小伙子也有极佳的印象,评价他虽然出身偏远农村,却资质奇佳,实在难得。
1915年1月,猖狂的日本人向袁世凯政府提出灭绝人性的“二十一条”,消息传开,很快在第一师范引起轩然大波。
杨昌济愤慨之余,在反日反袁的校刊《明耻篇》扉页上写下寄语:“五月七日,民国奇耻;何以报仇?在我学子!”这种崇高炽烈的爱国主义,点燃了青年毛泽东的内心,将对老师的崇拜全都转化为救国雪耻的动力。
袁世凯
杨昌济对毛泽东的影响,不光在于知识思想的传播,在伦理道德方面也树立了很好的榜样。他不止一次尖锐抨击封建社会的种种陋习:铺张浪费、好逸恶劳、打牌赌博等,这些给毛泽东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以至后来新民学会成立伊始,毛泽东就公开申明了“不虚伪”“不懒惰”“不赌博”“不浪费”的纪律。
1917年,受到杨昌济的鼓励,毛泽东小试牛刀,在《新青年》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论述——《体育之研究》,介绍了一套自己设计以增强体质的锻炼方法。
得益于先前短暂的军旅生涯,毛泽东不论到了哪儿,从未放松过体育锻炼。有时他会约上朋友,有意识地通过远足、冬泳,或者风吹日晒的方式,提升自身的免疫力。
对于历史上英年早逝的王勃、贾谊、卢照邻等人,毛泽东倍感惋惜。今又目睹国人体魄虚弱,意志衰败,遂撰文勉励国人:只有野蛮的体魄,才能掌控文明的精神!
他认为,想要恢复强盛的国力,最直接、最根本的法子只有重振尚武精神、增强国民体质。可以看出,此时的毛泽东,已经开始把救国兴亡的责任扛在了肩上。
后来新中国成立,毛泽东也不忘发出号召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”,足见其对人民身体素质的重视程度。
很快,毛泽东迎来了他在第一师范最风光的日子。1917年11月18日,北洋军阀傅良佐在护法战争中败北,一支三千号人的残军眼瞅着往长沙城浩荡而来。
此时的长沙已经找不到一个守军,为了全校师生的安全,校长决定带领大家转移到城东的阿弥岭躲避战祸。然而,谁都没有想到,毛泽东却站起来给出一个大胆的提议:主动出击!
同学和老师们目瞪口呆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毛泽东沉着地向大家解释道:离校不如护校,溃军一旦进城,老百姓必然遭殃,省会长沙也将变成人间炼狱。如此一来,咱们又能在深山老林藏多久呢?
傅良佐剧照
校长老师们愣了半晌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看着毛泽东说得头头是道,信心满满的样子,恰好不久前学校刚组织起一支学生志愿军,最后他们竟破天荒地同意了。就这样,毛泽东多年前在部队中积累的军事才能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。
他把同学们召集起来,采取农村的土办法,把竹枝削尖,插在校园墙头,来反制意图翻墙的士兵;
又在地方警察的配合下,率领一百多名师生与敌对峙,利用地形优势巧妙斡旋。最终竟真的迫使三千敌军举手投降,全校师生还有长沙城则安然无恙。
这件事让毛泽东一下子成为第一师范的风云人物,校长专门题字“冒险进取,警备非常”,对他的军事才能给予高度赞扬。
后来毛泽东忆起此事,不无得意地笑道,自己的军事指挥生涯就是从这里正式开始的。
1918年,受蔡元培之邀,杨昌济到北京大学讲学,同时推荐毛泽东到北大图书馆工作。在那里,毛泽东和杨开慧收获了一段感人的婚恋关系。
与此同时,毛泽东对西方思想的认知也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,几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世界观。
在图书馆一本伦理学书籍上,毛泽东用充满智慧的笔触地写下了这样一段批注:“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,而与宗教、资本家、君主国四者,同为天下之恶魔也。”
这里的“三纲”,出自“三纲五常”,延续千年的父子君臣关系是儒家传统伦理道德的核心。将资本家的丑陋与传统制度的糟粕并举,凸显出毛泽东对于时势态度的成熟与理智。
至此,传统主义和革命宗旨、爱国主义和救国兴亡、尊崇经典和强调武德,在毛泽东的身上完美融合,成为其个人品格中的鲜明特征。
毛泽东雕像
1920年1月,重病缠身的杨昌济在北京病逝,弥留之际致信时任广州军政府秘书长的好友章士钊,还在为毛泽东及蔡和森做保荐:
“吾郑重语君,二子海内大才,前程远大,君不言救国则已,救国必先重二子。”
鹏飞万里,落叶归根,享年49岁的杨昌济最终归葬于他出生的地方——长沙县板仓,后人常尊称他为“板仓先生”。
身后除留下《西洋伦理学史》《论语类钞》《达化斋日记》等著述,还有桃李满天下。
其生前最器重的两个学生——蔡和森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,毛泽东更是20世纪影响全世界的伟人,杨昌济倾其毕生心血,完成了自己年轻时立下的宏愿“欲栽大木柱长天”,而这棵大木已经成长为南天一柱。
多年以后,毛泽东回忆起这位记忆深刻的恩师,给出的头两句评价就是“一个道德高尚的人”“鼓励学生做正大光明的人”。
如此褒奖绝不仅是师生或翁婿之间的爱慕,更多的是由家国情怀衍生出对一位教育家的由衷敬佩。毫不夸张地说,杨昌济就是青年毛泽东走上民主革命道路的引路人。
在湖南第一师范的五年读书生活,成为青年毛泽东修学储能的关键时期,得益于恩师杨昌济的倾囊相授,他终于第一回开眼看世界,着眼民族之大义,追求人生之理想,对其以后引领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也产生了莫大的影响。
到了1919年夏天,毛泽东从北京回到湖南,义无反顾投身于五四运动之时,他的身上已经闪烁着职业革命家的光芒。
1950年12月29日,毛泽东重返母校,眼含泪水、深情款款地题写了十四字的校训:“要做人民的先生,先做人民的学生”。